渠为首

缘更选手

真心(63)
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卫庄其实是不太明白盖聂在做什么的。
不是说过去的一年流沙不知道他的行踪,恰恰相反,除了实在忙不过来的时候,都会有人跟着他,明目张胆的跟,盖聂也不说什么,还很配合地写过日程记录交给白凤,再辗转到卫庄手里。

盖聂写的东西从来都简要,再加上卫庄那时候处境不好,不可寄,只可收,收信还要经过他人筛选,所以他没指望从信件上看见什么有用的话。

情形与他想的差不多,盖聂没在信件上说过他做些什么事,但又有出入,他写了很多不符合他风格的,“无用”的话。

“飞进一只灰色幼鸟,翅膀受伤了。”

“香港的渔民越来越少,这个行业的收益太薄。”

“有一批新到的布料,但上海已经开春,嫌厚。”

“小鸟长大了一些,它的羽毛其实是灰蓝色的,和你的眼睛一样。”

“在东北,一盘辣炒土豆的份量是南方的三倍,价格相同。”

“小鸟的伤好了,我放它走了。”

 

他的字体不断地改,寄信地址也不断地换,内容也都是闲散的片语,多亏如此,筛选的人没拦过他的信,只是把卫庄当做情人满天下的流氓,看他的眼神越来越不可名状。

卫庄开始还琢磨盖聂是不是在给他写什么暗语,最后定论,这家伙真的就只是在给他写信而已。

于是他知道了盖聂没有老老实实呆在香港,而是满中国到处跑,卫庄推测他过的不错,因为他还有心情挑选信封和邮票,每次寄来的都不重样,写行楷的时候配白色,写草体的时候配黄色,有一次他居然还写了簪花小楷从上海寄来——卫庄都不知道他会这种字体,配那种无比柔美的水红信笺,甚至有细细的花纹镂在上面,非常大家闺秀。

卫庄顶着收信人看人渣的眼神拿信过来,费了好大劲儿才没脸上抽抽,怀疑他借躲筛查的名义,玩角色扮演上了瘾。

但他总是期待收到那些信笺,那些分享给他的隐私和角落,连着广袤的天空,南海的腥味,东北的雪沫,甚至是一盘炒土豆里的辣味。

但盖聂总是挑些轻松好玩的告诉他,至于那些不那么轻松的,卫庄连半个字儿都没得到。

 

“你经常做这个?”

卫庄坐在一张长凳上,手上拿一杯盖聂硬塞给他的西洋参泡水,看盖聂在那机器上操作。

“不太多,监听太耗电了。”盖聂把该调试的地方都调好,凝神想了想,又将一个拉杆推上去,“用太多次容易被发现。”

卫庄打量了一下那设备,这玩意儿非常像棵树,地面上无数的电线是根系,盖聂操作的那部分像个树瘤,再上去就顶到天花板,几根天线隐藏在空心竹竿里伸出窗,装作晾衣杆的模样。

的确是极耗电的长相,他记得这玩意儿整个大陆都没几台,贵不说,弄来了还养不起。

他这么琢磨,又瞅一眼手里的西洋参,最后审慎地开口问他,

“经费没问题?”

这又养设备又养教堂又养小孩的,所以他忙的经常人影都不见,该不会是挣钱去了?

盖聂看他那一脸复杂,嘴角略略往上翘了一下,

“够的。”他安慰卫庄,见他完全不像相信的样子,就又补充,“我主要做通讯和印刷这一块,利率很高。”

白朗当初选在内陆到处开报社也不是没有原因的,这一块的利率高达百分之八十,堪比非法行业,只要不倒闭,就是印钞机,虽然多年过去,凋敝了不少,他这一年在内陆到处跑,也联系上一些幸存的报社,借由原本的根基再改版,现在已经恢复盈利了。

 

卫庄听他这么说,低下头慢吞吞地咽那参水,若有所思。

利率是一回事,盈利额是另一回事,早期没有钱滚钱,总会辛苦。但盖聂这么讲,他也不好直接说给他划账,让他再来管流沙的帐也没用,以前让盖聂管干净的那一部分,他都不知道自己薅点羊毛,现在大概也一个德行。

要不看看有没有业务重合的部分?做他的客户给他下单?那估计也难,流沙现在主医药。

卫庄忽然后悔答应他回大陆再办婚了,这要是赶紧办了,他也能理直气壮地说婚后财产共享,哪还怕他不要。

 

盖聂看他一脸苦大仇深地喝参水,以为他嫌苦,哒哒哒跑出去拿了一盒东西往他手里一塞,又扑回仪器前面,卫庄打开铁盒,发现是蛋卷,黄油的香气极为浓郁,色泽金灿灿,非常诱人。

但这玩意儿不是小孩子才吃么。

卫庄虎着脸把铁盒又合上。

 

也巧,之前那设备里都只有沙沙的声响,他把铁盒盖上,那里面恰好传来了其他的动静。

开始很细微,还察觉不出来,过了几秒,就能辨别出是脚步声,哐啷开了车门。

盖聂慢慢地站直了,他把眼睛合上,专注地听那里面的动静。

旁观的感觉很奇特,他看起来只是无意识地调整了身体姿态,肩膀略微地打开,背脊绷的更紧,但那却让人想到抽叶时的花茎,抑或者半拔出的刀刃。

盖聂对他的视线习以为常,专注地闭眼听声,设备里传来嗡嗡的声响,嬴政坐的那辆车引擎发动了。

而卫庄,他盯着盖聂。

世界上大部分的情感稳定于了解之上,而陌生人的色相通常决定了你会不会去了解他。

卫庄也得承认,盖聂是真的长得合他胃口。

他刚到他身边的时候,十分年轻,像刚刚出窑的青瓷,整个人天凿的精致,好看到锋锐刺眼,偏偏透着股暮年者才有的钝,或者说意冷。

他那时候其实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,看能不能把这碎裂的瓷器给黏回去,却意外地发现这人并不割手,居然还有点软乎,奶猫一样想让人捧在手里,藏在兜里的软乎。

可他现在这幅样子呢?

他跟卫庄在一起的时候总是非常放松,所以卫庄真的很难对他另一重身份有什么认知。

只是另一面的片缕,可看起来半点都不需要偏爱,让人只想伸出手,即使被花茎的刺扎进手心,即使被剑刃割断筋肉,也想狠力地攥住他。

啧,别说,很有意思。

 

设备里终于传来别的声音,那是车速减缓,第二个人上了车。

“怎么是你?”

嬴政的声音响起来,他的音色沉厚了许多,也许是生理的缘故,也许是居于高位,让他不得不压低原本的声线。

这样的声音里夹杂着冷淡、厌恶,还有一丝惊讶。

 

“晚上好。”另一个人笑着问候他,“哥哥。”

盖聂皱起了眉,这绝不是嬴成蟜,嬴成蟜是个莽撞的少年人,音如其人。但这个声音,只会让人觉得黏腻阴冷,像是死人的舌头。

他不认识这个人。

 

“总督被一些事情绊住了,所以由我来和您谈。”

伴随着车门轻轻合上,引擎又响起来,这说明嬴政默许了他上车。

也就是说,他确实认为这个人可以代表总督。

 

“我上次说的事情,”在一段时间的沉默后,嬴政开口道,“总督意下如何?”

“总督很惊讶。”对方轻笑了一声,“他说,‘赵真的是内陆人吗?为何对自己的同胞如此狠心呢’。”

嬴政很淡地笑了一声。

那声音有冷漠,有不耐,对方很显然也听出来了,便继续道,

“但总督认为,那是个好主意,就是在分成上,哥哥需要更有诚意一些。”

“洗耳恭听。”

嬴政差不多是从鼻腔里哼出来这句话,盖聂听得一头雾水,嬴政虽然有时候任性地让人摸不着头脑,但也不会这么对合作伙伴摆架子。

除非,他真的是一点也看不上这个人,把对方当渣滓。

 

“北伐前线如今一片大好,但后方实在空虚,人手紧缺,要拦截下他们的医药配给,实在不难。”

那个声音缓缓地说,可那股阴冷的感觉不减反增,无处不钻,简直像是在舔人脑髓,

“作为回报,总督需要更多的船线。”

“很合理。”嬴政似乎十分赞同,但是又补了一句,“曾经有个人也想交易我手里的船线,最后我把他开膛了。”

“……”

不仅是他那边气氛骤冷,盖聂也觉得自己背后一寒,于是伸手捏了捏卫庄的肩膀。

这人肩膀上的肌肉真是绷的跟石头一样,他捏了一下,又把手一直停在上面,对方才慢慢放松一点。

 

“那想必是因为对方诚意不足。”

那人的嗓音还是那么柔滑,半点都不觉得尴尬,

“我相信哥哥。”

“我也相信总督。”

 

他俩似乎在各自的假笑中达成了联盟,一直到汽车的引擎声又停歇,都没人再说话。

“晚安。”那人彬彬有礼地道别,“代我向嫂子问好。”

嬴政这个时候倒没那么冷硬了,嗯了一声算是作答。

 

从车门关上,到那个嗓音阴柔的人离开,盖聂的脸色忽然变了。

远去的是汽车引擎声,而不是这个人。

 

“呲——”

设备里骤然传来乱声,刺耳极了,盖聂一巴掌拍到某个按钮上,整座机器都一震,然后蓦地死寂。

 

“他拿走了监听器?”卫庄问他。

“嗯,”盖聂皱着眉,“应该是扔进了水沟里。”

卫庄古怪地笑了一声。

“看来嬴家,比任何人想的都要复杂。”

盖聂沉默着没接话,他看起来是在反思自己安设备的问题,眉毛都拧成一团了。

“他叫赵高,从小就在做刑讯侦查。”卫庄看了他两眼,“发现也很正常。”

“不,我只是……”

忽然发现有这么个人似乎跟自己同一阵线,心情有点微妙。

嬴政还真是没什么搭档缘。

他放弃说明,转而问卫庄,

“你认识他?”

“嗯,”卫庄换了个姿势,漫不经心地,“我下狱的时候,是他来押的我。”

这人的声音实在太有特色,就算是他也忘不了,更别提还是在那种情况下。

 

“……哦。”

盖聂应了他一声。

他那一声特别奇怪,尾音莫名地拉长,听起来不像他,反而更像卫庄。

男人悄悄转了视线瞥他,发现这人面无表情的,很平静,然而眼里冷沉的一片。

以前卫庄觉得他眼睛里像溪水,现在的话,他会说那底下像有小食人鱼在磨牙。

 

卫庄看了一会儿,忽然伸手一捏他下巴。

“在想什么?”

他捏着他脸,因为手大,指尖都捏到了年轻人的腮帮子,盖聂脸上的一点肉都被他弄的嘟了起来,这人还轻慢地晃了两下手,盖聂被他弄的摇头晃脑的,眼睛望过来,显得十分无奈。

卫庄笑了一下,轻声逗他,

“夫人还有两幅面孔呢?”

 

他一这么叫盖聂就缴械,只好先把他手扒拉下来,

“别闹,”他板起脸,“他们说要把药都拦下,你准备怎么办?”

流沙有不少单子都从内陆来,逾期那是要赔惨的。

卫庄思考了起来,他的手指轻轻地挠盖聂掌心,像什么无意识的动作,最后自言自语,

“拦前线伤药……真是好算计。”

他自诩流沙够没底线了,但哪怕没上岸的时候,也干不出这种事。

有的人为了统一抛头颅洒热血,有的人却为了私利熬干脑汁。

 

“这边多的是私企,他们要禁,没那么容易。”

卫庄一边说,指尖从他指缝间穿过去,捏着他手指把玩。

“明天跟我出去一趟?”

本来就说好了这几天陪他的,盖聂嗯了一声便作答应,一手让他握着,一手去把设备全关上。

卫庄在打量他,他经常这么看盖聂,但这回时间长的有些怪异,于是盖聂也疑惑地看他一眼。

“我以前一直觉得你特别听话。”男人若有所思,“但仔细想想,你要真那么乖,也做不出那么些事来。”

盖聂愣了一下,不知道这是个什么话题。

“比如?”

“比如脱、光了站我跟前,”卫庄说的缓慢,“说什么‘让我帮你’。”

“……”

盖聂的表情顿时有点狼狈,像忽然给人捉住了尾巴的猫,他轻咳了一声,跟卫庄说,

“我当时……目的不是很纯粹。”他的嗓音干巴巴的,有点紧绷着,“对不起。”

卫庄瞅他那模样,忽地笑出来,

“账早跟你算完了,紧张什么?”他抓着盖聂手,把小孩拉过来些,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眼睛,“我就是想问,那是你自己想的?”

他的语调有明显的怀疑。

 

盖聂看着卫庄,有点艰难地咽了口唾液。

其实这个男人很明显是知道,他怎么样最有杀伤力——外表上的,只是不对别人用罢了。

但他还真没办法在这个距离糊弄卫庄,尤其是被他这么凝视着,他都觉得脸上发热。

 

“我们……有很多类别。”他张口跟他解释,舌尖磕磕绊绊的,“我不属于那一类,但我们有些课程,是一样的。”

“嗯。”卫庄眯了下眼,“他们教了你什么?”

“没教什么。”盖聂硬着头皮跟他说,“他们会跟别人说很多……但那个负责人没跟我说什么。”

他停顿了一会儿,见卫庄完全没有放弃询问的样子,咬了咬牙,把话说完了。

“他说,我在对方面前脱掉衣服就可以了。”

卫庄慢慢地哦了一声,那尾音长的让盖聂身上发麻。

 

“我没和别人用过。”他的直觉让他补充了一句。

男人嗤笑出来,

“这我知道——除此之外,还有什么?”

“我只去过几次。”

对于盖聂这个说法,卫庄嗯了一声,手还是牢牢抓着他,视线里透出一种“我等你继续说”的意思。

盖聂被他盯的极为无奈,不知道卫庄怎么忽然这么不依不饶。

“……一些工具。”他闭了闭眼,说,“教过我们如何使用,以及怎样尽可能不受伤。”

 

卫庄听他这么说,一时没再接话,盖聂本来都准备好被他继续问了,这人却忽然语气微妙地憋出这么一句来。

“我以为,我才是教你的人。”

盖聂看了他一会儿。

这个人是在吃味?

 

明明他先前才是被逼问到窘迫的人,现在居然觉得对方有点可爱。

我大概也没救了,他冷静地想,然后告诉对方,

“实践层面上,你确实是。”

不知道这话到底哪里让卫庄舒服到了,反正他没继续下去,只是似笑非笑盯了盖聂一眼。

“算你过关。”他松开盖聂,站起身,顺手薅了一把盖聂脑袋后的马尾,“走,出去吃饭。”

盖聂在他背后,悄悄松了口气,然后也站起来。

“这边有家特色面馆,我带你去。”

 

TBC

 

老男人会让你这么轻松过关吗。

年轻人啊【怜悯】

上一篇 下一篇
评论(52)
热度(261)
  1. 共2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
©渠为首 | Powered by LOFTER